九艺说：尘封在鬼泣圈的往事，和被时间尘封的少年

半年前，《鬼泣5》发布了，在传统动作游戏的粉丝中掀起一阵狂欢。鬼泣系列作为日式ACT仅存的代表作之一，能历经近二十年依旧保持如此大的魅力，不止是靠游戏本身过硬的素质，还有粉丝对系列的长久情怀。如今鬼泣5这样的游戏已经成为现象级产品，可是十年前，同一个玩家圈的处境却截然不同。

十年前的鬼泣圈发生过一件事，现在依旧有很多人记得。在那样的环境下，它只是一篇游戏论坛上出现数日的帖子，那也是当时游戏圈大部分新闻能做到的最大传播程度了，可是在玩家记忆里却停留了十年。

十年来，我们的互联网环境变了很多。2008年，根据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数据，中国网民占比大概有人口的1/4，但平均宽带速度只有100KB/s，还不到世界平均水准的一半，宽带的普及率也非常低。那时的游戏玩家想要和网上的同好交流，只能依靠寥寥无几的游戏论坛和百度贴吧。基于图片和视频的流媒体与社交网站在那时几乎不存在，所以当时的贴吧正处于巅峰时期，是一个大神汇聚的地方。

那时《鬼泣3》是国内最火的动作游戏之一，玩家还给它冠以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三大动作游戏”的名号，和《忍者龙剑传》、《战神》共享殊荣。那时候，鬼泣玩家们最大的交流圈就是鬼泣吧，每天，玩家们都会在鬼泣吧分享自己的游戏心得和炫技视频。按照现在玩家的说法，他们中的一些就是国内的第一批“鬼泣佛”。

“鬼泣佛”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因为鬼泣本身是个操作上限很高的游戏，自从“踩怪浮空”的bug被官方变成正式操作后，各路大神就想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花哨操作，其中一些甚至影响了Capcom、乃至动作游戏界今后对游戏的设计理念。那时欧美和日本的鬼泣佛们都会把自己的炫技视频传到油管和著名论坛上，以至于甚至有了类似“萌战”的民办比赛TST。

这个比赛的全称是TrueStyle Tournament，可以理解成鬼泣的炫技竞标赛。它是从鬼泣1开始的，第届次比赛甚至只有三人，但因为这三人的水平非常惊人，很快就在游戏圈打出了名气。到了07年的TST3，这场比赛终于变成了正式的民办赛事，世界各地的参赛者都被吸引，那时很多动作游戏玩家恐怕是第一次意识到同一款游戏，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能有多大，大神们天马行空的操作把日系硬核ACT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谓的世界各地，却不包括中国。当时内地已经无法浏览油管，但很多人在数年前都是油管的用户，所以国内的鬼泣玩家圈陷入一个奇怪的处境：硬核玩家们都知道TST比赛，却很少有人能参加。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两年，TST的水准被逐渐神化，以至于玩家们讨论鬼泣中的技巧时，经常把TST变成一个提升自我逼格的工具，TST中的日欧美大神们真被当成了佛；而每当内地的鬼泣硬核玩家分享自己的视频，总会有一两个冷嘲热讽的人泼冷水：“这算什么，放到TST上什么都不是。”

久而久之，知道TST的玩家们分成了两批：一部分崇拜TST里的各路高手，认为他们处于国内玩家无法触及的层次；另一批则对此非常不满，坚信国内的玩家们虽然环境艰难，但实际上完全不输世界级的高手。

这两批人在日常发帖和讨论中不断摩擦冲突，火药味越来越浓。虽然听上去很像网络世界的日常，但实际上在当时，两批人的冲突代表的不仅于此。那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很特殊的阶段：新的一代正在成长，他们通过互联网接触了世界，但整体经济依旧落后，尤其是文化产业几乎一片荒芜。在文化产业的发展上，80与90接壤的那一代人见过色彩，回头看到的却是一片灰白。虽然看起来只是短短十余年的距离，但那时我们的商业片粗制滥造，没有《哪吒》和《流浪地球》；我们的大众文学多为粗陋的网文，大刘和莫言还没被世界认可；我们的摇滚乐也依旧保持地下的姿态。那时没有打入美日市场的手游IP，陈星汉没有因为《风之旅人》名扬天下。

那时我们还没有诺贝尔得主，没有占比世界1/4的手游市场，在庞然巨物的发达国家面前，我们似乎什么都比不过。

于是，在这种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的心态中，鬼泣吧的高手们决定自己也要参加TST。有人开始解说TST2的竞技视频，真正的参赛却一直没有动静，就好像突然间，所有国内的硬核鬼泣玩家们都哑火了。有一些爱好者将自己的视频上传到了油管，但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的爱好者，自然没法和那些世界级的“鬼泣佛”们同台竞技。

很长一段时间，TST比赛在国内的鬼泣圈里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TST3受到的关注胜过之前两届的总和，各位玩家们也津津乐道于其中选手出神入化的技巧，就连转载那些鬼泣佛们视频的UP主也在优酷上被称为“大神”。可是依旧，这个比赛的决赛圈里没有中国选手的身影，参加者在前期就被淘汰了。

就在大家都快习惯这种情况的时候，一个中国选手突然出现在了以《鬼泣4》为主的TST4赛场上，他用了“Dango”这个名字。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什么，因为它看上去很像是“Dante Go”的缩写，所以成了很多人对这名字的第一印象。再加上，玩家们很快就发现这位选手原来就是当时《鬼泣4》贴吧的吧主“破灭恶魔”，这个中二的名字也和“Dante Go”给人的感觉相吻合。

一夜之间，Dango的参赛视频击破各大著名世界鬼泣佛们的炫技，以绝对的优势夺得了TST4中尼禄组的冠军，而且他的表现堪称“惊为天人”，就连大洋外的评委也惊叹这是“天才级别的顶尖表演”。在他的操控下，尼禄踩着音乐的节拍，在一个个恶魔骑士的头顶穿梭，全程浮空将它们打败；但丁和尼禄在一场极富创造性的对战后面对面倒下，同归于尽……一个中国玩家终于站在了这个竞赛的巅峰，而且一下子让整个鬼泣圈意识到，原来我们的游戏高手真的是世界级的，在日常被海外的大神们震撼后，我们也有了让世界赞叹的玩家，原来那些自信真的不是井底之蛙的自我陶醉。

后来发生的事，很多鬼泣老粉丝们都还记得。TST4快一年后，3DM论坛和鬼泣吧突然传出一则消息：Dango过世了，死于癌症，年仅17。

那时，中国的鬼泣玩家们才意识到，那个狂放不羁又别具匠心的夺冠视频，是一个16岁的少年在癌症缠身的时候打出来的。他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在一个罕有国人涉足的领域留下了荣耀，然后把那一点荣耀变成微小的足迹离开了人世。

Sky是在05年夺冠的，可以说，他是带头把中国的电子竞技从泥潭拔起的巨星。在他之前，一纸禁令彻底摧毁了我们原本就很初级的电竞环境，霎时间，初生的电竞节目被停播、相关杂志被迫改名……在Dango夺冠的那年，电竞依旧被“电子海洛因”的大山压得死死，对主流来说是丝毫没有荣耀的东西。

在18年的B站拜年祭上，有一个叫《乒乓帝国》的动画获得了众多好评。动画大致说的是一位只身来中国挑战乒乓球冠军的非洲小伙，他只有业余的教练、破屋中的训练室，以及糟糕的伙食，面对的却是一个有世界最好教练、受到最专业训练的对手，是一个国家的举国之力。最后他将对手几乎逼到绝境，然后输掉了比赛。

非洲有人打乒乓球吗？这是当时看完动画后，很多人脑海里出现的疑问。“中国没有电子竞技”：这句话也是十年前的中国玩家们常挂在嘴边的言论。是啊，当时的中国，哪有什么电竞可言呢？连游戏都是不堪入目的爱好，在游戏上出人头地，是拿不出手的成就。

当时这个叫Dango的16岁少年恐怕就像那个视频中的非洲小伙，他的对手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里，电竞对他们来说可以成为工作、赢得社会地位。时代的变化总是很快，十年之后，恐怕不太会有年轻人记得，曾经我们的玩家群里有这么一批人，头顶着没有出路的职业，背负不被认可的身份，在晦暗的黑网吧中试图成为某种尚未在那个年代出现的英雄。

但时代总是在变化，40年前，沉迷超级英雄、龙与地下城游戏的孩子们在欧美是学校的边缘人物，一群在毕业舞会上只能担任墙花的nerd。但今日，游戏巨头和摆弄漫威DC的人们早已成为华尔街的宠儿，曾经不被流行认可的人们统治了如今的流行文化。

如今时代已经开始改变，我们的电竞选手成了明星，游戏的第九艺术地位逐渐被主流承认，恐怕再也不会出现Dango那样的故事。也许有一天，大家都会忘记游戏圈有过这样窘迫的时代，会难以相信曾经的专业玩家们竟然如此落魄，像是如今的年轻人在面对开放的好莱坞时，已经难以相信曾经的欧美电影圈也存在过一个“海斯法典”的黑暗时代。不过现在，还有人记得Dango曾经是谁。当《鬼泣5》发售后，纪念这个少年的评论占领了媒体网站的相关热评。每一年，都会有人到Dango参赛的Youtube视频下留言，像是一块堆满花的墓碑。那时把他当做英雄的玩家们确实没有忘掉他，虽然他们已经长大。

整件事也许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成就。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哪怕最微小的成就，也要穿越层层困难。如果Dango活在现在，他也许会在离世前成为一个游戏主播，也许甚至因为自己的病症出名，在最后阶段获得名声和金钱，为他的家人留下一笔钱财；不会像现实那样最后只有家人陪伴，以及一群因为质疑他而攻击他的网民。而且，或许会有更多人在这个二次元文化更普及的时代意识到，他参赛的名字并不是Dante Go，而是取自那个古河渚因为癌症而死的《团子大家族（CLANNAD）》。

然而现实的运作方式就是如此，时代总会改变，被时代吞噬的人却永远消失。爱伦坡永远会死在贫困中，王尔德将永远入狱，电影特效之父梅里爱永远会沦落成落魄的玩具零售商，不论他们改变了多少未来。没有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不是消沉的事实，夜晚总会过去，诗人总会消逝，这是不变的真理。

游戏和电影，将会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诗与梦。时间流逝，我们读过的诗和做过的梦，都会变成生命的过往，直到有一天随着我们消散。但是我们也可以相信所有向时代挑战的少年少女们都曾相信过的真理：诗会被铭记，而有一天，梦也会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