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仙居·白云朝影静 默坐消尘缘
你要记住,你今日许下的誓言。
|一|
莫盈拜入明月宫的那一年,九霄山正值隆冬。山中大雪纷飞,山径两旁的梅花却开得热闹,为这寒凉的人间添多几分冷香。
娇小的女童突然直挺挺地跪在明月宫前的青石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道:“天君大人,请您收盈儿为徒吧。”
飞雪很快沾满她的全身,连眉毛和眼睫都变作雪白。
素袍的男子抱着琴袋回身,依旧眉目清冷,不动声色。
将逆徒帝夜光逐出师门之后,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再收过任何弟子,也不打算答应眼前这个小不点的拜师请求。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女童的家仆。
见他们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家的小主子,心想那果然不过是一个蜜罐中长大的孩子心血来潮的胡闹。
但终究是不忍伤了她的童稚,天君帝凰只婉转地拒绝她:“修道一事日行苦辛,女公子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娇声脆脆地回答。
“即便女公子受得了那修行之清苦,贵府的长辈却未必舍得让你斩断尘缘,入我玄门。”
闻言莫盈怔了怔,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复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抖落身上雪花无数:“盈儿是诚心想拜天君大人为师的,不是胡闹!请天君大人成全!”
“那便跪着吧。向我证明你的诚心有多诚。”面对这么颗点化不开的顽石,天君帝凰几乎是微愠地甩袖离去。
|二|
天际传来清亮的唳鸣,一波三折。
天君帝凰抬头望天,停下了手中抚拭琴的动作。一只雪鸠盘旋过乌云,带着莫家的书信往洛阳城的将军府飞去。
雪,又降了下来。
那个孩子仍在明月宫前跪着,等待他同意收她为徒。
需要怎样的固执,才能让一个原本就体弱多病的孩子甘心忍受病痛的折磨,长跪不起,也要拜入他门下呢?
天下无敌的野心?
长生不老的欲望?
建功立业的妄念?
……想起之前那些不成器的弟子们如今在山下的种种作为,天君帝凰的神色更加清冷,掩上眼帘,却敛不去内心浓浓的失望与失落。
修道之事原本途分千万种,只是为何他悉心教导多年的孩子们,最终他们的道,却与他的道渐行渐远了呢?
|三|
转瞬天色入夜。
莫盈笔直地跪在积雪中,寒气入侵四体,双腿冻至僵硬,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她只是跪着,沉默着,原就不圆润的面颊被北风吹得发红,看起来更形消瘦。
莫盈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莫生,踩着十万白骨爬到了权力的最顶峰,除了至尊的王座,圣人给予他享不尽的尊荣。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惟一的爱女尚在胎中便被仇家下蛊,胎儿生下来便患有天生不治之症,在上九霄山求医之前,她整日被关在仿如铁汤甲壁的牢笼中,以药维生。
自由,莫盈渴求着自由。无论是身体,还是她的心。
但那并不是她想拜师天君的惟一理由。
自懂事以来,父亲为了她每一刻都是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让昔日的仇家有机可趁。乱世动荡,她的父亲曾经造下太多杀孽,包括她如今身受的一切,都是他原来种下的因果。
若冥冥之中果真有循环的报应,终究要应验到父亲身上,莫盈情愿以身替之。
|四|
由九霄山至洛阳,远愈千里。
雪鸠一来一回,足足十日。
年迈的莫将军含着满眶热泪看完女儿的信,又把它原样放回信筒,让雪鸠将它带回九霄山。
第十日,莫盈的信到了天君帝凰手中。
天君帝凰原本以为莫家的家仆会紧急通知莫将军前来领人,实则飞鸠传书里的内容却是这样的:
“阿爹:
女儿不孝,自此与阿爹恩义两绝。
陈情见信书。
女儿一心拜天君大人为师,修行那治病救人的御琴之术。他日若学有所成,当为天下万民造福。
虽只是杯盏之水,微芥力量,愿能消解阿爹今生所背负的孽债一二。”
莫盈在信发出的第二日清晨便体力不支,昏倒在雪地里。
天君帝凰坐在床前为高烧昏迷中的她把脉,明月宫的侍者一字一句念完信,末了,轻轻叹息:“这个孩子,她心中有大慈悲……”
天君淡淡瞥了侍者一眼,仿佛在怪他多事。
但或许便是那一句,令心如死潭的他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个孩子,真的能继承他的衣钵吗?
|五|
莫盈醒来时,她已经不是莫家女,天君帝凰赐她道号“重华”。
她是他的最后一位弟子。
在明月宫的升仙台上,素袍清冷的男子负手凝望山下云海翻涌,沉吟良久,终是接了她捧上的拜师茶。
“莫生莫死,莫盈莫虚,是谓真人。既入我门,从此便要潜心修行。”
“是,师父。”
“为师希望,你能化小爱为大爱,救人界一切苦,满众生于觉道。”
“是,师父。”
他转身,背对一轮满月,将拜师茶敬给那红尘,那天下。
——“重华,你要记住,你今日许下的誓言。”
多少年后,莫盈还时常想起那晚九霄山明月宫的月色。
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江湖上人人见了都得尊敬道一声“水月仙长”的重华真人。
“师父,水月观音菩萨心,这一世我虽未成仙,却到底不负所望。”
|六|
岁往月来,时事移易。
江山代代轮转,洛阳城的将军与千金,都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
世人说起逸云仙居的开山祖师,四百年前的重华真人,也只还记得她老人家俗家本姓“莫”,单名一个“盈”字。
更遑论是否有人能记得,逸云仙居的宗旨从来不是修仙,而是悬壶济世。
当初逸云子弟们悲天悯人的救世慈悲,最后却变成了一心得道成仙的出世情怀!
幸之?不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