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何谈守护天君!
|一|
鸦舟开始只是天君帝凰身边的一个小小侍者,陪伴着他,看尽了秦歌与赵浣衣的剑爪相向抵死纠缠,帝夜光的忘恩负义丧心病狂……幸好,还有一个心怀大慈悲的小重华,为这冰凉空荡的明月宫带来一缕生气。
天君最终答应了重华的请求,收她为徒之后,主要教习琴术。
但是升仙台上,时常琴声聊落,不成曲调。
重华的天赋极为有限,甚至趋近于驽钝,学了一年多才勉强看着逸云琴谱按成一曲,与天君以前收过的那个天资聪颖的弟子一比较,不免令人觉得唏嘘。
“鸦舟,你说,若是你能习武,该多好。”天君帝凰垂眼望着台下抚琴的女童身影,突然轻声道来。
“那样,我便不会再收其他的弟子了,只教导你一人。”
正跪在琴案左侧服侍的青年侍者有着温和的眉目与轮廓,闻言淡淡一笑,全身都散发着春风般的和煦,就连十恶不赦之人也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
鸦舟不适合习武,这是二十年前天君在不死心地翻遍医书和武籍之后得出的结论。完全没有练武的根骨也就算了,连气海都异于常人,无法聚拢任何元气,更遑论修行法术了。
因此面对天君的慨叹,青年只是微笑。
“鸦舟自幼便能听懂虫兽之语,想来是老天多有眷顾,念及我身不能修行,才会赋予我这等异能。所以呢,天君大人就不必为鸦舟操心了。冥冥之中,各人总有各人的福份。”
青年笑着弯腰,斟了一杯清茶,低眉顺眼地奉上。
从人人侧目而视、见之逐之的禁忌之子,到如今能够安稳地生活,相伴天君左右,他已经知足。
|二|
掐指一算,鸦舟来到明月宫,足有二十年整。
二十年前,他是九霄山下一个农户的孩子,因为自小就流露出奇怪的行为,与路过的鸟兽虫鱼说话,而被惊恐的父母独自关在柴屋中,不留任何吃食,妄图将他饿死。
有一天,村人到山后割猪草,却惊奇地发现一队蚂蚁驮着整只鸡腿,蜿蜿蜒蜒地在山路上移动。
好奇的村人跟着蚂蚁走了一路,惊奇地发现它们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屋前,消失在屋顶的破洞。
村人打开柴屋上年久生锈的铁锁,发现一个浑身长毛的东西像狗一样趴在污秽中,按着血淋淋的生鸡腿呼噜噜地撕扯。
听见开门的声音,那东西蹭地抬起头,打结的黑发中露出清灵灵的眼睛,即使因为光的刺激而半眯了,眼瞳深黑中散发出幽幽蓝光。
“妖怪啊——”那个村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跑。
伸出去的手臂顿在空中,话还未说出口便卡在喉咙。他失落地垂下头,原来不是阿爹跟阿娘啊……
|三|
那时魔尊已被封印,江湖动荡多年,开始讲究以和为贵。所以村人们只是把这个疑似“妖怪”捆绑了,带到九霄山明月宫外,交给天君帝凰处置。
奇妙的是,虽然被关在小柴屋中与世隔绝多年,他并没有疯癫,也还清楚地记得父母为自己取的名字叫“鸦舟”,谈笑间天然带一股灵气。
后来想明白自己是被爹娘抛弃之后,抽了抽鼻子当即大哭一声,哭完继续大块朵颐。这么多年光靠蚂蚁搬食,他实在是饿坏了。
被问:“不难过吗?”
“难过。”
“呃?”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还要他们做甚!”叼着鸡腿瞪大眼睛望他,眼若明空。
实在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二十年前的天君是这么想的。
若他后来收的秦歌、赵浣衣、帝夜光……等弟子,有鸦舟一半的通透,安心留在山上,当与这江湖这天下再无恩怨吧。
二十年后,天君帝凰一边日夜加紧教导重华,一边废寝忘食将明月宫的藏书再度翻遍,想找出至少能让鸦舟在这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法子。
若有一日,他再也不能护得明月宫周全……
|四|
浮云似白衣,须臾化苍狗。
又十年,重华出师,下山闯荡江湖。
鸦舟已两鬓微霜,陪着天君帝凰坐在升仙台上,含笑看山下的云海翻涌、红尘中各种离合聚散,他的目光依旧清澈无染。
他与天君帝凰,与这明月宫,与这九霄山的月色,早已融为一体。
一年不到,山下传来消息,重华不畏强敌,自圣魔门主帝夜光手中救下先皇遗孤,并以琴声治愈了婴儿身上七种奇毒。水月仙长之名,从此传遍天下。
“天君大人,令徒重华果然不负您的教导,正道复兴有望了。”
“秦大侠亦是正义之人,为国出战……”
“可恨的圣魔门,江湖上终于有人可带领大家与之匹敌了!”
在座一干自诩名门正道的江湖人纷纷恭讳,听得天君帝凰心烦——谁都知道,如今江湖中第一大魔头帝夜光,也曾是天君的弟子。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找天君要一个说法。
这时鸦舟含笑步出,轻易地抚平众位激昂的情绪:
“诸位请先回吧。近年人间多有争战,杀戮太重,魔道又开始蠢蠢欲动,九霄山底封印的魔尊隐约有苏醒的迹象。天君大人正为此事劳心呢。”
偌大的明月宫顿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不多时,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去。
|五|
此后又是五年。
鸦舟对着自己在镜中的满头华发未曾在意过,那日清晨他为天君梳发时,竟在发间梳落一根白发,当场泪作雨下。
——天人五衰之象!
鸦舟像世人一样,以为天君就是神明,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陨落的一天。
一贯笑容满面的鸦舟伏在天君帝凰脚边恸哭不已。
“重华成名的那一年,你在明月宫说了那番话。我以为你当时便察觉到了。”天君帝凰长叹了一口气,将人扶了起来,只见他脸上涕泪纵横。
与天君过去五百年的光阴相比,年近半百的重华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东西我都准备齐全了,这几日你便带着明月宫的其它人离开九霄山。你们可以去西域。往西走,越远越好。”
鸦舟以为天君是要赶自己走:“我不怕魔尊!我要与明月宫,与天君大人共存亡!”
“不,你要活下去。我已经找到了适合你修行的法子,全都记录在那些书里了。无论是武修还是法修,只希望你……”
“……”
“也能找到自己的道。”
至于他的道,大约已经不适合这尘世了吧。
|六|
鸦舟带着众人向天君帝凰辞别。
素袍清冷的男子仍站在山颠,目送他们的车驾行得许远,许远。
鸦舟坐在马上回身望去,九霄山的云海依稀如昨。
而云烟深处,隐隐传来了不甘的咆哮声。
自那之后,他们背负的将是不尽的期望和流浪的宿命。
西域虽好,终非故土。
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